三联生活周刊：伊豆断食之旅

Martin

　　在平时生活中，我们更多追求的是虚华的生活、肥腻的美食和更多的金钱，而忘却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文      黄山

　　伊豆的酒店

　　从东京坐全天窗的观景列车“伊豆舞娘号”前往伊豆高原，四周的人们都在享受海景和在热海站新鲜准备的伊豆特色料理喝着鲜榨啤酒，只有我一个单身女性抱着行李暗自神伤。倒不是因为失恋，而是因为这次我踏上的是从没有经历过的未知的且困难的旅程——伊豆三天两夜的断食之旅。

　　在伊豆高原站有一家非常著名的断食道场，通过对食物的严格控制使身心焕然一新。佛教、伊斯兰教和基督教都有通过断食斋戒的活动，在中国却鲜少实践，我对其也知之甚少。我虽不知道断食究竟是什么样的，但心中想象的就如同是电脑下载了太多的程序、文件，打开太多就会死机一样，人们的身体也会有这样的极限——结果就是生病。前来断食，就是让身体、大脑、心情休息如同重启电脑，为了健康的身体和心灵。搭乘两个半小时的火车就到了伊豆最美丽的有山有海还有温泉的伊豆高原。新鲜潮湿的空气、满眼的绿色和碧色连天的海洋使我异常兴奋，并不觉得饿。距离火车站两公里的断食道场——安故里本馆是纯日式的温泉旅馆，有着进门必须脱鞋的习俗，装修简单却清新自然，到处有着茶器和陶罐的插花。榻榻米上已经铺好了温暖厚重的床铺，身着浴袍的人们微笑着向我鞠躬打招呼。

　　我首先要做一份详细的身体调查书，上面都是汉字所以并不觉得语言困难，只是要总结自己的生活作息有点违心。譬如一周的饮酒次数、运动次数、每天吃饭的次数和时间地点、饮食的结构等等。真正写到纸上才发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不规律，虚荣心作祟——为了看上健康，我把自己运动的次数跟饮酒的次数对调才交了表格。当地有名的中医师大泽医生在做了细致的检查之后，看上去有点忧虑的样子说，数据显示我的内脏年龄要比实际年龄大很多，而且体脂肪率要降2%才可以算是正常。

　　我还在为他说的话焦虑，他却很快就开始了治疗。我趴在床上，后背被真空拔罐机给按上了十几个罐子。这个就是治疗吗？我一边怀疑着一边却又舒服地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医生已经撤下了罐子在按摩了，我的头痛、腰痛、颈椎、胸椎所有痛的地方都要被按摩到，可我又不争气地睡着了。被拍醒之后，我上了一张如同波浪般起伏的床，被盖上了可以加热的毛毯，温暖又舒适地第三次睡着。

　　醒来后，我叫了辆车一个人去了附近的大室山，如同巨大馒头的大室山风景十分秀丽可以远望整个海景，而我的目的则是山里最高的一处陶艺工房——南大室窑。它有多有名呢？现在韩国、中国大陆和台湾地区，只要是著名的陶器工房有曾模仿过它的款式，然而却无法望其项背。我到了那里才明白是为什么。南大室窑几乎占据了大室山最美丽的位置，高高居于山顶，旁边河流山间各种鸟儿啼叫，就是从后院里走出几只孔雀我也不会有一丝惊异。前面则被壮观的海景围绕。据说这里绚丽多彩的红釉陶罐就是傍晚晚霞在海面的颜色，这又哪里是可以仿制出来的呢？在南大室窑盘桓很久，又看了半天柴窑的烧制，我才慢慢地走下山。这时饥饿就仿佛是一条燃烧到尽头的导火线即将爆发。

　　迅速跑回酒店，虽说晚餐只有一杯果汁但对饥肠辘辘的我已经很满足了。照顾我的阿姨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小小一杯冰水走过来。而我心里面充满期待的以为会是满满一大杯香蕉酸奶能量补充果汁，所以完全无视她冲向餐厅。事与愿违的是，戴着绿色头巾的阿姨安静地跟着我，等我坐下然后把那小杯子放在我面前说：“请用晚餐。”虽然知道这次旅行就是为了断食而来，但是这杯果汁也未免太迷你且清淡了。这杯小小新鲜的秋梅子汁还要分开慢慢地喝，虽然很香甜清新但我恨不得能喝出肉味来。正在饿的虚弱和想家中挣扎，道场的负责人带来了一位男士和未来几天的行程表。曾在北大念书会讲中文的龙之是这里的常客，怕我语言不便特别来解释我从早晨6点半起床到22点半熄灯都有详细的安排。龙之是断食道场少有的男生，讲一口流利的中文和英文，更是一个帅得不可方物的男子。他带我参观了道场的全海景的露天温泉，居然还有冷水池和热水池两种，以及楼下的大浴场和私密的露天风吕。并且替医生通知晚上21点半要下来瑜伽。兴奋的我一头就扎进了大浴场里面，舒适地泡着。然而泡了仅10分钟我就开始严重头晕，好不容易起来擦干身体，虚弱得几乎要扶着墙才能回到房间了。

　　虽然断食不可以吃东西，喝水却非常必要，道场提供了温泉水（每天需饮两杯）、便秘茶、玄米茶等各种饮品。看我头晕眼花，龙之拿来了姜茶。这是当地有名的有机姜茶，为了防止断食时候血糖过低而特地准备的。但是每天只有淡淡的三杯，因此要喝得特别小心防止超量。我喝过热热的姜茶，晕眩感没有了却又觉得虚弱，歪躺在榻榻米上很快睡着了。原以为只要睡觉就可以逃过瑜伽了，但阿姨准时来叫醒我请我去瑜伽。大家都因为我是独行且不会日文的外国人因此也格外照顾，为此安排各种节目几乎不让我一个人待着。大泽医生带领着大家一起做瑜伽，然后进行深呼吸的练习，躺在柔软的榻榻米上没有开灯，只有桌上跳跃的烛光，而落地窗外树林里稀疏的光线使我又一次陷入了睡眠之中。本以为断食的第一天就这样在昏沉中度过，其实痛苦从熄灯才刚刚开始。闭上眼睛，各种美食从牛肉饭到涮羊肉烤鸭轮番出现在我面前，在睡梦中正要大快朵颐的时候，又被紧绷着的神经惊醒，大喊着“不能吃！”马上醒来。就这样反复折腾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阿姨又来敲门：“6点半了，要散步吗？”虽听不懂日文，但是听懂了“散步”这两个字，干脆起床跟随众人，从大路拐入小路上了山，落满黄叶的倾斜小径上巨大的黑色大石被清晨露水打湿得又滑又亮，我本能地迟疑后退：“这不是散步，这是爬山吧？”大家非常开心地说：“是的，我们要翻过这座山到另一面去看海景！”原来散步对他们来说更多地叫做徒步或者跋涉。后悔莫及的我拖着虚软的腿跟随着大队前行，路边可以见到大石上雕刻着关于伊豆的诗歌，除了崎岖的山路更有棕色的大尾巴松鼠在脚边蹿过。龙之向我介绍，沿着海边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可以到达有范赖、赖家遭受禁闭的修善寺，另外一条则通向掘越御所的遗址，远处海天连边的地方有北条早云的韭山城等等。茂盛的雨林在我面前延展开来，这里的山道有数百年的历史，我几乎可以想象川端康成小说《伊豆的舞女》里那个高中生与年少舞女就是在这样的山上彼此爱慕暗生爱意的。从山道上下来就到了山阳面的海边，光滑的黑色礁石仿佛是黑色的海水铺展开来，凛冽的海风吹起高高的白色浪花劈开礁石，四溅的水沫中，渔夫们挥舞着极细的渔竿上有着巨大的比目鱼。传说中日本镰仓幕府的第一代将军源赖朝就曾经被流放于伊豆，并在兵败后从此处逃离，这里的许多温泉都有着与他息息相关的故事。我被这历史与自然、当代与现代的画面所感动久久无法移动，大家也陪着我安静地在礁石上休息，看着海边悬崖上的红叶。回家的路也并不轻松，龙之与我聊天并鼓励着我。原来他每年都来这里度几次周末。聊得熟悉了才知道原来这是他的秘密之地，平时在东京，因为面容姣好有太多的女子追求才躲到这样一个无人无食且无欲无色的地方寻求清净。

　　经过两个小时的跋涉，我终于完成了充满艰辛的直线距离3公里的“散步”。酒店里大泽正带领着大家做瑜伽和中国气功。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只肯躺在按摩机上放松紧张的肌肉，等待早餐。以为又是果汁的我正沮丧地坐着，阿姨却微笑着端来了一碗粥、味噌汤和一枚细弱的梅子。龙之说：“医师认为你的运动量足够了，可以吃一点流食了。”面对寡淡的玄米粥我却是那么的感恩，坐在我对面的龙之把盛着粥的汤匙放入口中时，表情放着光彩带着光般地舒展开来，仿佛米汤的力量浸透了全身。而我则没有那么斯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把豆腐味噌汤和玄米粥倒入口中，只觉得身体充满了力量，可以战无不胜地建立王国的力量。

　　我如同罗马史诗中吃了神果的阿婆罗般站起来，没想过一碗清粥却给我带来如此大的力量和愉悦。龙之决定去山下的马场骑马，我考量了自己的体力还是决定前去著名的DHC品牌在附近开设的最大的深海温泉Spa，继续放松自己。从传统的日式旅馆出来就立刻进入了纯现代的温泉Spa，从深海运来的海水纯净到了极点，通过各种气流与海水的结合对身体进行多方位的按摩。我酷爱的就是在一个巨大的游泳池的温泉中，从地底冒出大量气泡而人的身体就可以轻松地漂浮在水中了。最厉害的是，那气流强壮得可以令我稳稳地坐在水上想象自己的轻功如同陆小凤般厉害。当然你也可以把自己想象成超人，举着手臂漂浮在水中。在日本大部分温泉都是禁止穿衣入内，禁止男女共浴的，而这里是男女混浴且每个人都穿着泳装，因此很多年轻的情侣慕名而来，不仅可以滋养皮肤还可以共同入浴。不仅在温泉里使用的所有产品都是DHC的，购买时还可以享受三至八折的优惠。傍晚的例行身体治疗后，大泽医生又做了一次身体检查，短短24小时后，我的体重掉了2公斤，身体脂肪率达到了正常水准。又惊又喜的我发现这不仅是一次放松的温泉之旅更是减肥之旅。晚餐照例是有机素食，清淡，但是对于没吃午饭且活动过量的我来说，美味健康。

　　最后一夜，心里似乎有些失落，不太情愿离开这里。龙之和我藏在休息区的尽头聊天，大泽医生则到处找人去做瑜伽。他说，这样的晚上应该在露天温泉中看星星呢。于是我们躲开大泽的视线，偷偷跑上了楼顶的温泉。他在男浴池，我在女浴池，听得到声音却看不到彼此。夜里淅沥沥沥地下起雨来，屋外长到屋顶的枫树时不时落几片红叶到水中。我则按照冷暖温泉的泡法，在冷水中待5秒，再去热水池30秒，再去冰冷彻骨的冷水10秒后转热水池。木制的地板留下我湿湿的脚印和来回奔跑的咚咚声。往复几次下来，身体整个都暖了，冷热水的刺激使身体从内到外溢出来舒适。星星还在空中眨眼，龙之在另外一头许是睡着了没有了声音。而困倦终于降临到我身上，安静地回到房间一夜安眠。

　　清晨在吃过了简单却又美味的素食之后，安故里本馆的所有员工出来将我送上了车。龙之拿出一本书送给我：“这是日本的历史书，希望你可以更多地了解日本。”我刚想说我根本不懂日语，却见他神秘地笑着，于是翻开看原来是一本漫画书。而封面三个大字“源赖朝”下面是一个漫画男子身着古装流镝马（日本古老的传统骑马射箭的运动，通常与祭祀有关）的图片，眉眼却又有几分熟悉。“这图片为什么那么像你啊？”我问他。龙之笑着说：“因为这就是按我流镝马时的照片画的。拿去吧。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选自665期《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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