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亮：真的失业了

Martin

　　什么叫瘫了？瘫了所赋予向未来的直接感受：就是觉得自己像是一堆剃了骨头的肉！

　　你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老板说的。老板还说，明天8点之前他可随便进出自己的办公室。他竟感谢老板，感谢老板有人情味儿，没当即将他逐出门外。

　　他懊恼，懊恼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向未来是谁？是美国普渡大学的电机系博士 ；是有正经文凭，不是用一堆材料凑出来的“相当于什么博士学位”；他有知识，有能力，有工作经验哪！

　　握别老板，他回到办公室，关上屋门之后，便把自己那个肉乎乎的背，拽在了那扇咖啡色的门板上，上牙磨下牙地想了一会儿，便掏出手机，直拨其妻：

　　“今晚我加班，会晚点儿回来。”

　　“加班？你什么时候加过班哪！”向妻扭脸瞪着自己刚包好的饺子：“今天我休息，特意跑到中国杂货店去买了你最爱吃的韭菜和虾仁......”

　　“赶巧儿了，通用汽车公司刚发来Email，一会儿要开电话会议。”

　　“要给你们新项目了？”

　　“是。”

　　“太好了，我太高兴了！我这就把包好的饺子放冰箱里，等你回......”

　　“甭等我了，你和女儿先吃吧。”

　　“那你就这么干饿着？”

　　“我，我们同事会，会去买‘驴打滚儿’。”

　　“你说的是Dunkin Donuts？晚上有吃那玩意儿的吗？”

　　“饿了什么不吃呀！好了，我正忙着哪！”

　　“好，我不说了，忙你的去！”向妻一脸兴奋地放下电话，跟着就唱起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是个好日子， 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都11月底了，哪儿还有春风啊！”女儿从书房里出来了。

　　“从今往后，咱家可要天天迎春风了！”

　　“不就是我爸加个班嘛，您用得着这么兴奋吗？”

　　“在你面前，我和你爸一直都这儿瞎支楞着......”

　　女儿瞪眼张嘴哈粗气：“妈，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不是出事，是怕出事。”向妻把接好的半锅水往炉灶上一放：“好长一阵子了，我和你爸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的。汽车行业不景气，被公司开掉的恐惧就像那把什么剑似的，整天悬在你爸的头顶上。”

　　“那叫达摩克利斯之剑。”

　　“爱叫什么叫什么，叫什么都跟咱无关了！”向妻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红葡萄酒：“等饺子煮好了，咱娘俩先干一杯，响一个！”

　　向未来放下电话，把那个陡见沉重的身子砰地一声撂在了木椅上。他拉开抽屉，找出几张白纸，拿起笔在白纸上深深地划下了“失业后的初步计划”。

　　他把头仰在椅背上，直愣愣瞪着灰白色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出现了妻在中餐馆跑堂儿的镜头。妻撅着屁股，探着胸，左胳膊上托着一炊菜，五盘还是六盘的鸡鸭鱼肉，踩着那满是油渍的水泥地，碎步离开厨房，便一溜小跑儿地往客人面前送。

　　妻本是中学数学老师，来美国后，为了能让自己安心地攻下电机工程博士学位，她一直奋战在中餐馆的碗盏刀剁中。

　　她的愿望实现了！丈夫如期完成学业，如期进入大公司，有了体面的工作，换新车，到好学区去买房子......

　　生活真美好，日子真顺当。妻仍舍不得辞去餐馆的工作。理由是她还跑得动，趁年轻多挣几个钱。生活在大陆的双方父母都用钱，还想让女儿去哈佛大学念医科。

　　她不年轻了，46岁的生日就在下个月！

　　向未来把眼瞪疼了。直起脖子，左右晃晃，低下头来接着写计划：

　　1、失业了,家里的开销怎么办?不能光指着妻子一人哪!自己要马不停蹄地找工作。

　　2、被公司开掉的事怎么跟妻说？干脆不说，不找到新工作，来个死鱼不张嘴。

　　3、不行，有工资那测试着，最多能瞒一个月。瞒一天是一天吧！

　　4、今晚几点回家？计划写好就回家。

　　5、明晚几点回家？几点？几点？

　　他蔫儿了。他把1米78的身驱窝在了椅背里，缩成了干虾米。

　　丢了工作是件纸包火的事，自己不说，同事也会说。妻子一旦知道了，怕是要发疯的！她把丈夫的“成功”视为生命的至高无上啊！

　　丢人现眼，来美国快满13年了，怎越浑越抽抽？

　　我浑得不错呀，九级工程师，一人一个办公室。一起来美国，一起读书的大陆哥们儿有几个能超过我向未来！

　　想到此他坐直身子。妈的，全球闹金融危机，经济不景气能赖我吗？山姆大叔喜欢出兵帮他国治安，花出一堆赤字来，国家能不缺钱吗？手头一紧，就削减开支，把该发展的项目转到人工便宜的国家，美国人民能不大批失业吗？失业者增多，人们的购买力能不下降吗？

　　自己是美国国车____凯迪拉克卫星导航的设计者，在这节骨眼上，在劳苦大众无钱购买高档产品的当下，在你死我活的激烈竞争中，我“向工”能不下岗吗？

　　我下岗了，下岗了，我会下岗了？！

　　向未来腾地站了来，把愤怒的双拳挥过头顶，却不找不到痛击的目标。

　　兜里的手机响了，掀开一看，是妻子打来的。合上，让录音回答她？对，不接电话正说明自己在忙嘛！

　　桌上电话又响了。不用猜，准是妻子追来的。接还是不接？不接！不好，万一她一着急，开车来了，那可就全露馅儿了。五声、六声，接吧！

　　“还没忙完哪？眼看就12点了！”

　　“我在开会。”

　　“喂，你声音怎么这么小哇？”

　　“不小不行。”

　　向妻也压低了声音：“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你先睡吧。”

　　“你吃饭了吗？事业是别人的，身体是自己的。”

　　“明白了，我挂电话了。”

　　一言惊醒“博士生”！

　　真菜！用台湾话说，自己整个儿一菜鸟儿！这年间失业下岗算什么！下岗可再上岗，失业去拿救济金哪！

　　向未来狠狠捶了自己一拳，捶在胸口上。这一拳把自己打疼了，打饿了，但他并没马上回家，而是坐回原位，继续写计划。

　　6、明天还是按上班的时间走，先去州政府办理失业救济，然后再去失业者自己组织的什么“自救团”，看看那儿谁能救了谁。

　　7、最重要的是自己救自己，不能让失落感把本博士给彻底围困了。

　　8、勇士见到高山想到的是攀登，懦夫遇到泥洼考虑的是后退。走，开车回家，吃饱，睡足再迈明天的路。

　　午夜的寒气，逼走了他体内的热量；扑面而来的冷风，嗖地把心给凉透了。向未来急步来到车旁，打开车门噌地钻了进去。

　　他驾着紫色的凯迪拉克，缓缓地驶进了底特律的暗夜中。

　　亮着，那盏灯！

　　灯亮着，自己内心的痛苦必然会反映在脸上。我向未来基根儿就是个不会用面部表情来掩盖什么的笨家伙，加上妻子的盯看与审视.......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她老跟相面似的端详，琢磨......

　　要不，我愣装一回？不好，万一装象了，妻一高兴，非要在床上“庆祝”点什么?

　　忽地，一团烦躁的炸热，迫他调转车头往回开。

　　路上，他把自己臭骂一顿：饿着肚子在办公室里耗到大半夜，竟忘了收拾的东西了，就这点儿素质还他妈的博士哪！简直就是一孙子，一方提不起来的什么豆腐！

　　甭骂了，动手忙活吧！该拿走的装车里；该上交的摆桌上；该交代的写下来；

　　该扔掉的让它们到垃圾桶里去相互挤压吧。

　　都收拾好了，突然想起办公室的钥匙搁哪儿呀？他把那个套进自己钥匙链上的“铜制品”，从一个银色圆圈的缺口上转了下来，捏着捻着......

　　东方发白了。怎么，天亮了？天亮前我都干什么了？天亮后我又该干什么呀！

　　好像是没经过大脑的思考，7点一过，他就把电话打到家里。他清楚，这时女儿已经上学了，妻子也早就起床了。

　　“老向，昨晚上你睡了吗？老向，你吃东西了吗？老向，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知冷知热结发妻！

　　“睡了，吃了，我一会儿就回家。”

　　“因为加班，公司让你回来休息对不？”

　　“太对了！”

　　“好，我这就给你熬小米粥，煮鸡蛋，热牛奶。”

　　“憋着让我‘坐月子’？”

　　说到坐月子，向未来心里欻地一亮。好兆头，没准儿一月内就能找到新工作呢！想到此，一种狂傲的自信感迅速地荡过胸间，继而四散周身。他捏起那个被转出来的铜钥匙，走，送给老板去！

　　下

　　失业半月，纽约长岛的一家电子公司就给“向工”打来电话，三天后要他去该公司面视。闻此，向未来高兴得在草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嘿！

　　爬起时，他有点心疼自己了。

　　过去的两周啊，每个周一至周五，他都正点“上班”，正点“下班”。“上班”的地点是离家较远的咖啡店、图书馆，有时还在公园里瞎转悠。幸好，当下手机普及，妻女有事全用手机问答。否则，他失业的真相焉能顺利瞒过16天！

　　过往的16天哪，为了按住内的心痛苦不在妻女面前流露，他向未来像是做了面部手术。“手术”后的他，仿佛变成了一个满脸全是笑神经的特级演员。他佩服自己的可塑性，失业了倒能这般地掌控自己的面部表情啦！

　　再不信，什么七情六欲全写在脸上是一种下意识的自然反映。所谓的自然反映，那是生活过于随心的具体表征；那是你日子过得太舒服了；那是你未跌进生命的急难之中。

　　急难之中，为让你心爱的人能快乐幸福，不想把自己的痛苦“传染”给他们时，心底间潜存的那份真爱，会帮你掩饰，代你表露。

　　倍加艰难的16天总算熬过去了!

　　回过头来，最该感谢的首推那家咖啡店。那家咖啡店，进门后，买杯咖啡，找个靠墙的座位，插上手提电脑，修改简历，发走申请，大可静心操作。

　　三头后要去长岛了，这份工作他有手到把取的感觉。理由是：老板是位来自香港的中国人。电话里，对方不但肯定了向未来的学科，能力与以往的级别，还特别欣赏他的业余爱好____喜欢唱京剧，　　尤其是余派的《击鼓骂操》，恰是他二人的最爱。

　　午后的斜阳，挂在枯叶落尽的树稍上。淡蓝的天空，漂浮着几朵被撕开的“棉花团儿”，缓缓地移动着，时聚时散的变幻着。

　　坐在公园的木凳上，向未来作着跟妻子摊牌的准备。今晚，她回家后，要先说什么，后说什么？

　　晚10点30分在餐馆累了一天的向妻，拖着沉重的脚步刚迈进客厅，向未来就龇着白牙冲她笑。

　　向妻换上拖鞋：“笑什么，老板给你奖金了？”

　　“凭什么？”

　　“凭你加了一宿的班哪！”

　　“你不说我都忘了。”向未来一抬手：“快洗澡去吧！洗完澡有话跟你说。”

　　“什么话，我现在就想听。”说话间，向妻一屁股坐在了丈夫身边：“听完了我再去洗。”

　　向未来下意识地往一边挪了挪：“这你不嫌弄一沙发的油烟子味儿了？”

　　“快，说要紧的。”

　　“我可能要换新工作了。”

　　“这是真的？要换哪儿呀？”

　　“应该是纽约的长岛吧。”

　　“好没影儿的干吗往哪儿扎呀？那地方的房子可贵了。”

　　“贵呀，那咱就......就......”

　　向妻凤眼一挑：“怎么了，支支唔唔的？”

　　“没怎么了。”

　　“不对，你有事，一进门我就瞧你笑得跟平时不一样。”向妻抬高了嗓门儿：“你中‘乐透’了？”

　　“我......”

　　向妻满脸是泪的把丈夫搂在怀里：“我难过的不是你丢了工作，而是在过去的16天里，你倒怎么忍了！怎么装了！”妻拍着夫的背：“别这样呀，老向！咱们是大学同学，你还不了解我吗？苦酒不用独吞，分半杯给我，咱俩一起品。”

　　向未来苦笑：“所好的是我马上就有新工作了。”

　　“吉人天相！振作起来，明天出去买套名牌西装，买双名牌皮鞋，连袜子也换上崭新的。”

　　“不用，这些年我也没怎么海长肉，就穿……”

　　“不，人是衣裳，马是鞍，房子破了用草苫。我做主了，明天，商店一开门，我就陪你去买。”

　　妻呀......

　　长岛的面试非常成功。8位领导轮番提问，向未来获得的肯定足有20个。因每人至少说了两个好，而那位香港同胞则喊了5、6个“特别好”！

　　面试回来，公司就发来Ｅmail，告诉向未来，大家都非常喜欢他。至于哪天去上班将很快发通知。

　　开始收拾行李，开始计划未来，开始看那边的房价、学校、商店什么的。

　　兴奋搅拌着忧虑，忧虑搅拌着忐忑，忐忑搅拌着惶恐。一天，一周，一个月，去长岛上班的梦，竟破碎在翘首以待中。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苍天不语，大地无声！

　　妻子打气，女儿加油，向未来也可着嗓门儿地嚷：“长岛不养爷，短岛自有养爷处！”

　　招工信息常收到，电话“面世”也有过，岁月在希望与失望中悄悄流过。

　　心慌心乱的感觉已双双扎进“向工”胸间，打不起精神，提不起神，心在沉闷中无休止地焦烤着，连喘口气都把心划得火辣辣。

　　日出，日落，日落，日出，失业后的失落感如病毒般的在“向工”体内蔓延开来。尽管银行里还有存款；尽管每月都有一千好几百块的失业救济金如期进账，但怕花钱，什么都不敢卖的拘谨犹如一副心灵镣铐，致使得他夹口菜，那双筷子都伸不直，都手脖子发软哪!

　　精神紧张导致情绪低落，情绪低落迫使他疑神疑鬼。家里的花死了他沮丧；女儿过生日到餐馆吃顿饭，从fortune cookies 里抽出张一字没有的白纸条，他觉得自己全完了，弄到最后，连出门遇到个红灯都沮丧个没完。

　　妻劝他：“实不行，就打道回国吧！人挪活。”

　　“回国？那要浑身挂满财富与光彩才能举步哇！就我这副模样，连张印着正式单位的名片都没有，有何脸面去面对北京的老街坊！”

　　“名片自己就能印。”

　　“印什么？总不能在一方小白纸片上印些人世间根本就没有的什么国际机构总裁；美国什么公司的董事长；全球的什么主席和什么执行官吧？在自己的脑瓜子上扣一堆世界之最的大帽子，一不留神，掉一顶下来，砸出12层楼那么高的大海啸，责任是谁的！”

　　向未来是个本份人。他从不玩那些自我膨胀的“花气球”，他常念朋友的那句“格言”：用自己的分量压出自己的脚印。

　　自己的脚印，该往那条路上压？

　　走，去自救团！

　　按规定，每个周一去一趟，等找到工作后，如需往外地搬，该组织会发给$1200元作补贴。不求其他，就为这，失业者们则周周必到。

　　迈进屋门，老面孔依然存在，新面孔越来越多。这其中有刚失业的；有慈善机构去征召义工的；有开连锁店的去拓展生意，鼓励失业者投资当老板；有车行经营者去找人卖车的；有保险公司的经纪人去卖失业和健康保险的；还有卖房子的人去分赠名片，提醒大家想搬家卖房甭找别人……

　　自救团里最无法接受的当属那条严重警告：失业者在递交简历时，凡拥有博士学位的，千万别写上，因用人单位用不起，怕这个。

　　这个打击不是一般的，一棒子下来，则是精神上的高位截瘫哪!

　　不去了，那个自救无门，痛苦无边的自救团！什么叫自救？向未来有了全新的计划。

　　苦忍苦熬了9个月，2010 年8月初，妻子辞去了中餐馆的工作，夫妻二人在底特律的西南方，一个人口约5万的小城里盘下了一家中国杂货店。

　　开业那天，向未来在日记里写下：“I will take fate by the throat, it will not bend me completely to its will.

　　（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休想让我屈服。——贝多芬。）

　　（这是我的笔友、著名美国华人作家的大作，是根据真实的故事撰写的，反映了美国目前真实的状况。美国（以及好些欧美国家）已然陷入了dead lock，也就是我反复说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以房市为中心，以高负债和高失业率为基本点的问题。只要这三个问题未解决，金融危机就远未过去，而这好似翘翘板，这头下去了，那头上来，一时难以自拔，除非有一个更大泡沫来掩盖，否则很可能陷入大萧条，10年8年不会有起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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