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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经济报道 2002-01-07 12:16:10
本报记者 金城 文武 上海报道
没人能够否认,上海保险市场,尤其是寿险市场,是至今中国内地最为重要的、也是最成熟的市场(虽然与日本、英国、台湾等市场相比,它也只能算是半成熟的市场),在已往的十年间上海寿险市场所经历过的变局,极可能是未来十年全国市场所将要经历的。
业界更多地将它描绘成提前WTO化的市场。所有记者采访过的业内领袖人士都说,1992~2001年上海所发生的事情,其实是中国加入WTO后中外保险业者同台竞技大混战的预演,是“一场热身赛”,它对未来全国市场的演进具有路标的价值。
从1992年10月美国国际集团旗下之友邦保险进入中国、在上海设立独资寿险公司开始,到2001年底中国加入WTO后天女散花般向外资保险公司发放许可证、中国内地全面对外资保险业开放,上海寿险业从一个处女地,一个只有简单的团体人身险的计划经济状态,迅速地走向半熟:保险营销引入,市场快速放大,玩家们的角色背景也充分多元化。
现在,上海已有营业性保险公司近20家,其中包括友邦、中宏、金盛、太平洋安泰等外资或合资公司10多家,而且全球有近70家保险公司已在上海设立了代表处,等待着从中国保监会那里拿到营业牌照——这差不多是全球主要保险业巨头们的一个“奥运赛场”。
十年贴身肉搏,上海保险市场从11.1亿(保费收入)膨胀到2001年可能达到的160亿元,中资三大玩家——中国人寿、平安、太平洋,取得了其中寿险市场高达84%的份额。这证明中国人并不差,一样可以做很多。”在这场热身战役中代表外资出战的上海友邦总经理徐正广如是说。
开垦处女地
中国人寿上海分公司总经理何静芝至今仍坚持认为,1992年高层决定对美国国际集团开放上海保险市场,让友邦在沪设立独资保险公司,是一个大胆的、不同寻常(或者说不合常理)的做法。1992年初,当北京为友邦进入上海征求业内意见时,时任中国人民保险公司上海分公司总经理的何静芝投了反对票。
几乎没有一个市场在自己还没有形成前就对外资开放。国际上的前鉴,差不多所有发展中经济体都会固守保险服务业开放的防线,直到本土的产业已相当成熟,才会放外资进来,而且进来的过程中仍要百般刁难,设种种限制让你难以施展拳脚。
中国台湾地区就是在本土的保险公司有了25年的积累之后,才于1987年对外资开放保险业;而上海当时保险业(其时只人保在沪有分支机构)基础仍十分薄弱,真正意义上的寿险甚至还是一片空白。
大胆的决定是由当时的国务院副总理朱镕基作出的。当年3月,朱在保险业的一个会上说,我们得让外资进来,带着他们先进的管理和技术;当然你得让人家进来后有钱赚,有甜头,人家才会来。
也有人说,那是中央的一个政治决定(1992年之前,欧美对中国进行了长达两三年的经济封锁),多年来,美国国际集团一直支持中国,为实现重新进入中国市场的目标,它已努力了15年之久。
无论如何,获准在上海独资经营肯定让AIG喜出望外。自此而后,中国政府没有再批出一张独资寿险牌照。这一点让AIG的约80家国际竞争者嫉妒不已。
独角戏
对友邦1992年在上海的亮相,媒体有如下经典描述。
“友邦登陆上海滩,给上海乃至整个中国保险市场带来了巨大冲击,它推出的保险代理人营销方式尤其具有震撼性的效果。1992年11月,上海友邦总经理徐正广开始了他在中国内地的现代寿险理念第一课,3天后,第一批寿险代理人(上海人称为跑街先生和跑街小姐)出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
某种意义上,友邦这个牌照拿得并不是那样舒服,因为友邦在全世界做得最好的是产险业务,而中国在上海发给它的却是寿险执照(只能从事个人寿险业务)。
所幸从台湾调来徐正广是正确的一步,友邦当然明白,外资公司在一个全新的市场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本土化。徐正广来上海时只从台湾带了一个人:营销大师李明亮。
在1992年之前,中国还不熟悉市场经济。产险业务不必说了,寿险(当时主要是健康险)业务也勿须搞什么营销,都是国有单位,一个文件下去,全厂或全学校人手一份。
靠人际关系推销寿险产品,对何静芝和她的属下们来说是个新课题,别说他们靠政府或其部门指令就可以活得好好的,没必要跑街推销,就是想学习新生事物恐怕上头也未必会点头。当时,友邦可以让代理人获得40%的佣金,而国有保险公司的佣金上限是4.5%。
1992年,国内的国企改革重新启动,“生老病死全靠国家”的信念开始遭到打击,上海人对寿险营销表现出欢迎姿态。经过两年的艰苦培植,友邦的业务在1994~1995年获得长足进步,到1995年时,它平均每月已可售出3万份保单。英国经济学家情报社援引友邦提供的数字说,到1996年中为止的4年间,美国国际集团在中国的保险业务获利4.5亿人民币。
友邦挟营销机制的优势先声夺人,迅速在上海寿险市场取得垄断地位(约90%左右),它的对手中国人保看上去根本无法在个人寿险上与其争锋。
何静芝回忆说,“当时我们也不管上边4.5%的限制了,偷偷摸摸地搞代理人营销,给予高佣金,但是小偷小摸毕竟不可能成规模,进展相当有限。再加上开始一段时间国有保险公司仍需向上缴交55%的税费,而外资却可享受浦东的优惠税率,所以难以公平竞争。”
但友邦的独角戏只能唱到1994年了。1994年底,总部设在深圳特区的平安保险进入上海寿险市场。
“打倒友邦”
1988年,平安保险诞生于深圳招商局蛇口工业区。
1996年前,平安保险虽然是人保系统之外为数不多的本土保险公司,但是谁也看不出,它将来会拥有向人保挑战的实力。
业内人士分析,平安在两个关键点上赢得了机会:一是在中资保险公司中最先看到寿险的重要性;二是在寿险产品中最早看到投连产品的战略价值。这两个战略要点的把握,少不了一人(台湾人黄宜庚)一地(在上海这个战略要地上打出天下)的功劳。
现任平安保险寿险协理黄宜庚,被台湾《商业周刊》称为台湾保险人进军内地最传奇的人物。原为台湾中兴人寿副总的黄在台湾虽说也颇有江湖地位,但毕竟不可能像今天这样显赫,1995年,曾为平安开设培训讲座的黄决定接受平保董事长马明哲的邀请,到陌生的内地、保险业的荒地来寻找成功。
当然,他也是平安大量引入台湾保险精英的试验田,黄的成功激发了马聘请台湾人的兴趣,使后者宣称要从台湾引入500名保险经理人。
1994年,平安保险内部就要不要撒开全国做寿险掀起激烈争论。宜庚在平安高层会议上放言,“3年后,寿险业务将会超过产险”。除了马明哲,很少有人相信这一断言。黄宜庚说,当时国内对寿险还没有概念。
其实国际上都是如此,最终寿险的蛋糕要远远大过产险,而且在寿险里边,个人寿险的比重又会远远超过团体险。但当时国内的业者并不了解这个趋势,本土保险公司都是产险起家。
不但平安,人保也是重产轻寿;人保分家后中保人寿内一直都是重团险轻个寿,太平洋保险到今天仍是产重寿轻的格局;所有这些本土保险公司的职员在产寿分家时,都宁愿去产险而不愿去寿险公司——对从计划经济过来的中国保险业来说,产险的钱要比寿险容易赚得多。
“我们的优势是,我们虽然不懂,但是我们懂得请有经验的人。我们请台湾人来,从业务员的培训,到核保核赔、续期收费、客服保全,到精算、电脑、甚至财务管理,都请他们来。我们请人是请对了。”平安集团分管寿险的副总、亲自坐镇上海的王利平对记者说。
黄宜庚是过来人,所有在内地市场将要走过的、从初级到成熟的过程,都是台湾已经走过的,他知道到什么火候要做什么事情。
对中国保险业尤其是寿险业来说,得上海者得天下。中国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全国保险市场,只有一个个城市市场,因为在落后的农村几乎不可能有寿险市场的发育,而不同的城市和地区之间差异又是如此之大。上海人的投资意识,上海人精打细算的性格,是最适合寿险业生长的地方。
最终的结果是精兵强将不断被派到上海来。1994年,首任平安上海分公司总经理何志光(原人保广西分公司副处长)带着80万创业资本闯入上海滩。1997年,何离开上海回深圳总部后,梅新接任何的位置。1995年,平安保险完成了产、寿分设(在上海这一步骤于1994年就已完成),而它的本土对手们要到明后年才能完成。
“平安内部当时常常开玩笑说,打倒友邦!”这至少表明,当时平安进上海头脑很清楚,友邦才是他们的劲敌,压过友邦就能确保在上海寿险取得成功。
旧保单事件
徐正广很可能会为错过了请林俊杉而感到后悔。正是这个台湾人,在上海给平安带来了差不多1/4的市场。
林现在是平安静安支公司的负责人,他原来精心培养的手下也已有两人成为支公司负责人(平安在上海有13个支公司,但做得最好的是静安支公司)。虽说林俊杉原来在台湾做寿险已做得很好,但是在上海他才真正拥有了江湖地位。
“我在上海最初并没有做保险,做了几年后,觉得很难发展,决定还是做回老本行:寿险营销。我第一个打电话给徐正广,但是直到第二天,他的秘书也没有将我的约见知会徐。”
林决定转投平安。何志光当即回应说要见他。“当然要谈条件,我只跟何志光说一句话,‘食无鱼,出无车,住无屋’。我是来赚钱的,并不贪图一官半职,台湾保险人只爱赚钱不爱做官,但是你得保证我有体面的工作环境,何志光很明白我这句话的含意。”
结果是何当即同意给林配一部车,薪资待遇则与何看齐。
不过这并非徐正广真正的失误。
友邦在处理“旧保单事件”这一公关危机上的败笔,才是最要命的。时至今日,几乎所有上海平安高层都承认旧保单事件给了平安可乘之机,让平安上海于1996年一举超过友邦。
事情原本很简单。1995年,一位老上海拿出解放前投保上海友邦的寿险保单,要求友邦给予赔付——这事儿也只有在上海才可能发生,经历了多年战乱,还有人精心保管着几十年前的保单,上海人的精细可见一斑。
然而,友邦基于法律原因不肯理赔,因为友邦确信现在的友邦与解放前的友邦没有法律上的继承关系。
当时几乎上海所有的媒体都投入到对此一事件的报道中了,不管法理如何,从情绪上,上海人认定友邦在赖账,这对友邦在中国的寿险业务构成了沉重打击。业内人士确信,友邦为挽回其信誉损失及重建美誉度至少用了两年时间。
“美国公司做事情太较真,太讲究法律责任,”上海传媒界一位老记分析说,“其实你想一想,还能有多少老上海保存着老友邦的旧保单?这并不会是一个很大的数目,友邦大可以高调兑付,并且借机发动上海人搜寻旧保单一并兑付,这样的话可以起到何等之大的宣传效果?
美国人认为真理在他们手里,这没错,但投保权却在上海人手里。至少在当时,别跟我们讲法治精神,那么多外资保险公司想要进到中国来,有多少用了并不合法的手段?”
对保险公司而言,信誉是他们的生命线,任何一次全局性的公关危机,都可能将一家保险公司淘汰出局。友邦的这一教训肯定让中国市场上的玩家们受益菲浅。
至少友邦的教训是够沉痛的了:翻翻友邦的成绩单,1995年保费收入近3.9亿元,市场占有率23%;但到了1996年其保费收入就跌到3.8亿元(在当时各家保险公司都以两三成的增幅高速成长时,这一并不算大的跌幅分外明显),市场份额则巨跌至13%;1997年,保费收入为4.6亿元,市场份额进一步下跌至8%,这是迄今为止友邦在上海的最低点。
反观平安保险,1995年上海寿险的保费收入才仅仅2.7亿元,到1996年就猛增到9.5亿元,市场占有率达到了33%。其实早在1996年10月,平安盘点其业绩时就惊喜地发现,他们已将友邦甩在了身后。他们的下一个赶超目标,就是中国保险业的“恐龙”中国人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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