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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亲迷信张悟本式的养生理论,经常跟一帮志同道合的老伙伴们交流,前阵子迷上了撞树,大清早一帮老头到公园的小树林里集合,一人找上一颗树用身体的各个部位去撞,我父亲撞得最卖力,结果因软组织挫伤而进了医院。我指导的助教怀孕了,不仅第一时间穿上了防辐射服,液晶显示器前还多个了盆仙人掌。
父亲以我为豪,常在外面吹牛大儿子是教授和作家,但在家里却对我讲的科学道理一点也听不进去,尽管我陪着小心慢慢讲,触及到核心问题还是会遭到他的强烈反感,我几句话就能把他的歪理邪说将死,他会暴跳起来骂我中了科学的毒,我跟他谈的目的只是为了他的身体健康,若当下把他气进医院就搞反了,只能停止对话,而在背后加强了对他的监控。我指导的助教很清楚我对辐射流言的态度,读过我写的辟谣文章,也当着我面嘲讽过这些流言,当她身穿防辐射服端着仙人掌进办公室时,把我怔了一下,她解释说“都是愚昧的老公买的,没办法啊~”我当然只能微笑地表示祝贺,接过仙人掌帮她摆在显示器前。
有统计称中国人中有科学素养的人不足3%,我应是这少数人中能写科普文章且有一定影响力的更少数的人,可连我都没能影响到亲人和同事。我父亲心里知道我是为他好,但要他彻底否定支撑了他一生的思维方式,这当然是极难的,我也充分理解他的愤怒。我的助教是在应付我还是在应付她老公?这并不重要,思想认识是一回事,在世俗的环境下做的却是另一回事,这也很正常。
有科学素养的人很少,有能力有热情做科普宣传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有趣的是,在这少之又少的小群体中,还分着鹰派和鸽派。鹰派认为愚昧认识会影响社会进步和人类的福址,应对其进行毫不留情的打击,鸽派没有这种宗教化的使命感,主张用受众乐于接受的方式把科学道理讲出来,并把相信权完全交给受众。其实双方对愚昧思想的认定是一致的,区别的只是对愚昧思想的态度,前者激烈,后者宽容。假若我是鹰派科普人,那该如何对付我的父亲和同事呢?跟我父亲的歪理邪说做坚决斗争,直到把他气进医院,然后在病床前继续交锋?勒令我的助教脱了防辐射服并把仙人掌扔掉,否则就不让她进办公室?想必一般人都不敢这样做,这种极端行为会遭受全社会的唾弃。
科学的深邃强大令我着迷和尊崇,也使我乐于去传播并与大家分享,但同时我也清楚,在人类的认知范畴内,科学主要进行的是客观领域的真伪判断,还有道德领域的善恶判断,艺术领域的美丑判断,生活方式的价值判断等等,不能在所有领域内都坚持唯科学标准。真正懂科学的人都懂得“适用范围是科学理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道理,任何科学理论都是有明确的适用范围的,超越范围使用就是一种伪科学行为。
《Nature》曾做过统计,相对于多数美国人信上帝来说,科学家信上帝的比例就低很多,美国顶级科学家信上帝的占7%,其中生物科学家的比例最低,仅为5.5%,而且比例还呈现逐年下降趋势。但宗教作为伴随着人类文明发展而来的一种普遍现象,远不限于客观认知的真伪范畴,还延伸到道德教化,心理安慰,人文想象等众多领域,笼统地把宗教与愚昧划等号是不妥的,不由分说地往信教者的脑门上贴个愚昧的标签,甚至把数学成绩不好的人通通认定为愚昧者,并主张限制他们在公共领域内的言论权,这种打着反宗教旗号的鹰派科普,已隐然有了“科学教”的苗头了。
宪法保障宗教信仰自由,在无神论者看来,这是国家在保护一部分人选择愚昧的权利。鹰派科普人认为人们没有选择愚昧的权利,我与他们不同,我尊重人们选择愚昧的权利,不仅包括宗教信仰的权利,还包括我父亲相信歪理的权利,我同事信伪科学的权利……权利已不属于客观认知领域的真伪判断范畴,不能再用唯科学标准去划线了,鹰派科普人主张剥夺愚昧权利的初衷是好的,是为了让社会更进步人类更幸福,但问题是你能采取什么样的手段来剥夺呢?例如你准备如何剥夺我父亲的愚昧权?愚昧是个普遍的社会现象,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也不会有根本性的改观,好比人体里总是存在着很多有害病菌,人类只能选择与其共存,用强射线的确能把它们都杀光,但人也就活不成了。在人类思维领域内剥夺愚昧权是个不可实现的任务,剥夺人们自由的思想认识权,往轻里说是乌托邦,往重里说是法西斯。
我也曾经很鹰派,自05年开始就在网上跟伪科学人士进行斗争,激辩无数树敌颇多,虽站在科学逻辑事实的高地上大占上风,但回想起来却没有真正说服过一个人,原因在于当时的针对人的态度,我当众拎着对方的耳朵大喝一声“你是个傻瓜”,然后用强大的事实证据、科学知识和逻辑思辩去证明他的确是个傻瓜,即使他最终无力反驳我,但自尊心也会令他对我讲的道理非常排斥,甚至与我为敌。后来,我把重心放在了人背后的错误观点上,目标对事而不对人,在尊重对方思想认识权利的基础上去分析观点的正误,即使不能说服他本人,但也赢得了大量旁观者的认同。
王小波曾说过,科学把道理讲得如此清晰明白,你要还不信的话,未免会觉得自己太笨。科学本身的强大才是科普影响力的根源,那种在网上给受众贴上愚昧标签并高调呵斥的做法只会令人反感,对科学传播事业来说弊大于利。科普的正途应是把科学的声音大声地说出来,令更多的人听到,而且要在尊重受众人格的基础上,用他们乐于接受的方式去说,这才是更自信更有成效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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